在一次心理咨询中,一位深受“强迫回忆”困扰的来访者对我说:“我真的无法原谅他们对我的伤害。那些羞耻、伤痛的过往回忆总是历历在目,一次次将我拖拽入到情绪的深渊,让我难以释怀。”
与绝大多数神经症来访者一样,她将自身的问题归咎于那份原始的、显而易见的痛苦情绪——对他人的憎恶、愤懑,总是试图通过消解、祛除它的方式来达成“接纳与和解”,进而走出症状。
然而,这恰恰会导致精神冲突愈演愈烈。
谁说你需要原谅他们呢?不能释怀那就不释怀了。
若你肯全然允许自己的“不释怀”,这股情绪反而会顺遂心理活动的自然转换而流淌走。
换言之,痛苦并不源于“不肯释怀”的初始态度,而源于“刻意迫使自己释怀”的徒劳挣扎。
头脑中一个声音在说“我无法原谅”,另一个声音说“你必须原谅,否则就会痛苦”,在两者的激烈争斗中,内心势必会越发远离宁静与祥和。
以这位来访者为例,在咨询的过程中我发现这位她一方面对那些伤她至深的人深恶痛绝,另一方面却又在试图“正当化”他们的行为。
不管是在其自己内心,还是从别人的口中,都渴望获得一个能够令自己信服的理由来让自己放下。
02内心割裂的状态,才是精神苦恼的根源很多时候,神经症患者内心之所以会深陷种种矛盾与纠葛,并不是由于那份表面上看起来令人烦扰的”痛苦“与”不接纳“,而是刻意消除它们而做出的拙劣努力。
事实上,如果我们肯从“人类正常情感”的角度去考察,就不难发现,对待一个事物原生的、初始情感,无论好坏,皆为任何普通人都会流露出的真情实感。
身体稍感不适时对自身健康状况的担忧,社交中与陌生人接触时的局促与拘谨,接触沾染肮脏物品时的嫌恶,夜不能寐时的不安与烦闷,是绝大多数正常人在同样的场合下也会展现出的心理状态,只不过程度不同罢了。
若我们肯原封不动地承认且任凭这份情感的存续,虽然会承受暂时的苦痛,但内心并不会陷入到割裂、不协调的状态之中。
因为此时,内心并不会受到两股敌对力量相互缠斗的折磨——一个在声张着的痛楚,另一个却不允许痛苦的存在。
初始的声音在说:“我好怕今晚会睡不着,无法接纳失眠。”,反对的声音却说:“我应当接纳失眠,不应追求入睡,应当觉得失眠无所谓,失眠去吧,反正我也死不了。”;
初始的声音在说:“别人如果不喜欢我怎么办?我要是在大家面前出丑可就糟了”,反对的声音却说:“我不应该紧张,也不能害怕自己会失误,为了获得他人的喜爱,我必须展现出完美的一面,克制住自己的恐惧。”
初始的声音在说:“我还年轻,要是得了癌症那就太可怕了,我真的好恐惧死亡。”反对的声音却说:“不能如此害怕死亡,我必须超越对生死的担忧,即使患上癌症也无所谓。”
……
多数情况下,我们在说出后一种声音时,往往是“装腔作势”的,内心也是摇摆不定的,对这些论据与鼓励根本无法信服。
因此,我们会再一次无可避免地会陷入到两种声音的争执中,循环往复,不仅将自己消耗得精疲力竭,而且恐惧与抗拒的情绪反而被进一步固着与加深了。
03冲突的本质,是“意识”对“潜意识”的无谓抵抗这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,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讲,一个是我们的潜意识,另一个是我们的意识。
我们的潜意识受制于一个人独特的生命经验,会在面对不同情境时,基于过往的经历所塑造成的性格而迅速作出判断与抉择。
这一过程不仅仅是无意识的,而且每时每刻都如电光石火般发生。依照佛法的用语来说:识蕴、想蕴与受蕴的发生都是出于本能的,且无法控制的。
例如,一个曾经有过溺水经历的人,在水中窒息与挣扎的绝望与恐惧情绪被深深埋藏在了潜意识之中,在日后只要面对泳池与河流,身体不自觉地就会进入“恐惧模式”,焦虑与紧张如条件反射般会开始蔓延。
对所有神经症患者来说,面对特定场合、事物与人时,内在强烈的不安全感与过分敏感的神经体系都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,而是潜意识对于过往经历的综合与推断。
我们的意识,会在潜意识“发声”之后,充当一个维稳、调节与解释的角色,试图通过分析、劝慰的方式平息这股情绪,来维持头脑“寻求安全与确定”的本性。
这也就是前文所述的第二种声音——那股试图扭转初始情感与态度的力量。
因此,意识与潜意识之间便展开了围绕着“情感”的一场较量。
需要意识到的一点是,我们对于潜意识所做出的“表态”事实上毫无选择自由。
对当下的境遇产生的认知判断与情绪反应,从来不是“当下的”,而是在过往经验的主导下先入为主的。
就像在经典精神分析的理论中,对社交的恐惧,对自身健康的忧虑,对失眠的担心都可以追根溯源到昨日的家庭关系、童年创伤。
一个人在过去经历中所体验到过的情绪,都会潜移默化地投射在对当前境遇的反应中。
从神经科学的角度来看,一个人的所有生命经验,都会内置到其大脑中的神经网络之中,形成一个稳态的、固定的反应模式,这也就是通常意义下我们所说的“性格”。
因此,当下你面对特定场景时的所有情绪与感受,都是理所应当的,不偏不倚的。
对此,我们起码暂时是无能为力的。
从生理上来讲,潜意识模块的封装程度远远高于我们的意识模块,所以意识对其的调节作用十分有限,即使能短暂起到缓解的作用,也无力触及、撬动根深蒂固的情感。
若能发自内心地认识到这一点,那我们就不会再为了铲除“本应存在的”痛苦而进行无谓的挣扎,也就达成了对于情绪的“接纳”。
而当我们真正的臣服于自己的内心情感,信任自己的身体反应后,种种不和谐的声音就会止息,心理分裂的状态也就会归于统一,神经症也就会日渐离我们远去。
MatthewHLZ